【前言】

 

1936年是台灣人第一面奧林匹克獎牌得獎的光輝日子,得獎人卻不是運動員。

第11屆柏林奧運會,承襲希臘傳統,同步舉辦國際藝術競賽,分別有繪畫、詩歌、雕刻、作曲等項目,江文也代表日本以<台灣舞曲>獲選,成為第一位獲得奧林匹克獎牌的台灣人也是亞洲首位榮獲國際大獎的音樂家。這位才子一生揹負了歷史悲情,日本人視他為殖民地台灣人、二等國民;中國人說他是日本人、批鬥為漢奸;而眾多台灣人卻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在台灣舞曲得獎七十週年的今日,本文作者有鑒於網路上,六、七百筆江文也,多少誤傳,特重新研究各方著作,檢視江家親戚提供資訊,又閱讀歷史資料,並獲吳韻真女士補充與閱稿。雖遺憾由於特殊因素,無法親炙日本重要資料,只能先發表「小傳」,以紀念台灣之寶,但盼凝聚樂友之力,來日能呈現其生平全貌。

大稻埕出生

江文也的祖先是福建永定客家庄大地主,因逢饑荒,原是讀書人的祖父江國英渡海來台,開墾淡水附近三芝荒郊土地,並依故鄉埔頭之名,取名為埔頭坑。祖父墾荒有成,開始經商,除了收養的次子耕農,三個兒子都回福建應考,長子和三子為舉人,四子為秀才。日治以後,次子永生也加入家族事業,遷居艋舺,四子長生更大展鴻圖,遷居至大稻埕,商務還涉足船隻運輸,來往滬尾、基隆、廈門、橫濱等港口。(江明德提供)

1910年6月11日,端午節這天,台北大稻埕街頭鑼鼓喧天,陣頭歡唱<慶端陽>,淡水河畔人潮擠著看龍舟競賽。江長生次子文彬(文也的本名)誕生了,遺傳了父親的文人特質,也繼承了母親鄭閨(花蓮商人之女)的音樂細胞。在母親為弟弟哼唱<搖囝仔歌>時,三歲的阿彬就能全曲哼唱,為母親代勞。四歲跟母親學會花蓮的<山歌>。五歲常常溜到住家附近,台灣哲人李春生創辦的「大稻埕教會」,趴在窗口跟著唱<聖詩>,令牧師教友驚訝不已。節慶日,當戲班唱戲時,大家也能聽到童音的<百家春>與<卜卦調>。除了音樂天賦,小阿彬也非常熱中塗鴉。儘管父親會說一點點客家話,但家住大稻埕,母親講閩南話,三兄弟都成了只會說閩南話的客家人。(詳閱附註)

廈門少年詩人

日人治台後,引發台籍商人遷居福建沿海都市的風潮,這是因為清末列強瓜分中國,日本自1898年取得福建沿海「獨家租界權」,設有領事館、醫院、學校及台灣銀行分行,日本人及「台灣籍民」享有治外法權及免稅等優惠。廈門「台灣籍民」近萬,佔人口十分之一,並有「戶口」及「出入境登錄」的管理。

江氏家族因應風潮,留下老二管理台灣產業,三兄弟陸續移居廈門。老大承輝走官場路線,老三保生靠著領事館的支持,創辦「全閩日報」,老四長生以別名江蘊均縱橫商場,繼續發展航運貿易事業,但戶籍仍設在三芝祖厝,「寄留地」仍是大稻埕。

江家大厝座落於水仙宮後崗三十六崎頂,是人文薈萃的港土乾區,往來都是騷人墨客,南音、北調、亂彈、戲曲,終年不斷,佣人即使不能出口成章,唐詩宋詞也能胡謅幾句。江長生交遊廣闊,各國人都有交情,他加入「台灣同鄉會」,往來如:大稻埕茶商陳天來、高雄人陳中和、台北實業家李高盛、金融專家出身台北師範的蘇嘉和及板橋人林木土,還有醫師,來自岡山的許恩錫,新竹的劉壽祺,彰化人陳宜方、陳新造,澎湖人楊依、李墨,高雄人曾曉等。1923年杜聰明訪問廈門,就曾拜訪同鄉會,並撰寫報告。這其中,往來兩岸的板橋林家大掌櫃兼外貿總管許丙先生,就是很貼心、能夠談論文化藝術的摯友。

文彬三兄弟就讀台灣總督府直營,專供「台灣籍民」子弟唸的僑校「旭瀛書院」(等於台灣的公學校),人稱「港土乾三少爺」,尤其是文彬更有「少年詩人」的稱號,他除了用日文寫詩,還特別喜歡吟唱閩北、閩中、閩南不同腔調、饒富變化的<天黑黑>。

廈門東南邊的小島鼓浪嶼則是八國租借,三伯在這裡有洋樓,認識許多洋人與傳教士,阿彬在這裡啟蒙到天文、數學、物理、化學等西洋文明,更在教會接觸到風琴、鋼琴、小提琴,學到五線譜,求知慾旺盛的少年經常賴在鼓浪嶼,不回廈門。

赴日求學

1923年,聰明賢慧的母親病逝,父親深受打擊,加上事業繁忙,就安排次子繼長子之後與送到日本,由業務代理人光子女士,安排兄弟就讀她鄉下老家長野縣的上田中學。

阿彬初中時,是理工藝文全方位的優異學生,也是足球選手,他最崇拜詩人島崎藤村。哥哥文鍾還曾買一隻「嘴琴」(口琴)送給文彬,並見識到他無師自通,三兩下就能吹奏旋律的天份,<櫻花><送別><晚霞><卡布里島>等等「日西名曲」,他都琅琅上口,又擅長改編,加油添醋,饒富變奏情趣。

兄弟旅日期間,每隔一、二年都會返鄉探親,當時橫濱、廈門的往返航班常會停靠基隆,兩人回到大稻埕老家,探望二伯家人,偶而也到三芝古厝祭祖。逛街時最愛購買民俗藝品,有次在購買「台灣古地圖」時,還遇到廈門就認識的父親友人許丙先生,當年阿彬赴日,許丙叔叔還曾致贈紅包當做獎學金。許丙告知,以後回台灣一定要通報,交通食宿他都會負責。(許博允提供)

上田畢業,青年阿彬,幾經掙扎,還是遵從父命:「務必修備德意志式的生產技能」,於1928年3月考入東京的武藏高等工科學校電氣機械科,(舊作<武藏野>為錯誤資訊)課餘到上野音樂學校夜間課外部選修。

暑假,阿彬很高興被派到台北錫口(松山)發電廠實習,他利用假期與上海同文書院唸書的弟弟文光,四處欣賞南北管戲曲、採集民歌,樂譜上都記著<文光採譜>。甚至遠赴花蓮探視舅舅、阿姨,他還拜託許丙叔叔買到火車票,深入阿里山旅遊,接觸到原住民的歌舞,埋下50年後,寫作<阿里山歌聲>的種子。

母親逝世後,父親的「兩岸航運」事業不順,臥病在床,由同文書院畢業的文光負責照顧,醫生囑咐吸食鴉片可以多活幾年,鴉片昂貴,終至家產耗損,賣掉大稻埕的房地產,1933年往生後,文鍾趕回廈門,文彬只得工讀,賺取生活費用。其實,在父親重病時,為阻止兒子玩音樂,就已經斷絕金援了。

文彬先是到餐廳酒家走唱,多次參加聲樂比賽獲獎後,有點知名度,旅日企業家楊肇嘉主動幫助,生活才有改善。後來兼任哥倫比亞唱片歌手,又進入藤原義江歌劇團,擔任男中音角色,先後演出波西米亞人及托絲卡,俊逸的扮相,吸引不少粉絲。

一直以來,文彬經常湧起創作慾望,卻感受到技巧不足,就跟山田耕筰學作曲,不過,兩人音樂氣質殊異,幾次後,就不再登門了,轉到東京音樂學校御茶水分校,跟田中規矩學鋼琴;也跟橋本國彥學作曲,一年後,橋本留學德國,課程也中斷了。他替管絃樂團抄總譜與分譜,還到出版社打工,同樣抄譜與編輯,自修習得和聲、對位等作曲技巧。

回憶故鄉台北城的印象,24歲的文彬正式創作第一號作品,描繪台北的「城內之夜」鋼琴曲,為了慶祝人生的新里程,中文名字改為江文也,日文拼音用Bunya Koh。

返台表演

1934年8月,楊肇嘉先生組成「鄉土訪問音樂團」,由旅日音樂家擔綱,返台巡迴演出--台北、新竹、台中、彰化、嘉義、台南、高雄共七場,同台的有高慈美、林秋錦、柯明珠、陳泗治、林澄沐、林進生、翁榮茂等人。穿著時髦白色西裝演唱的文也帥哥,最讓女性風靡。

台北演出之後,帥哥文也邀請美女慈美與秋錦到淡水河邊散步,他訴說童年家住大稻埕,母親熱愛歌唱、自己愛畫圖的點點滴滴,說到眼泛淚光,不勝欷吁。體貼的慈美為轉換情緒,就問:「阿姆唱些什麼歌?還記得嗎?」;他答「長大後阿姆才說出,大稻埕的房子不夠大,怕鄰居笑話愛唱歌的女人三八,只有帶孩子唱童謠最能盡興。」他會唱的童謠有幾十首喔!

演出空檔,除了回三芝祭祖,他盡興遊覽各地風光,參觀剛完工的嘉南大圳,這是八田與一設計監造,亞洲最大的水利工程。也買了正流行的78轉曲盤<桃花泣血記>,與就讀上海音專的文光,一起搜集原住民歌曲,買了原住民服飾。(文光一年後病逝於盲腸炎)

返日後,以原住民最典型的「無特定意義但有情緒的虛字詞」方式,寫成<生番四歌曲>,後來改名為<高山族四歌曲>,歌詞以羅馬拼音記錄,發表會上江文也還穿著頭目裝獻唱。(有些研究者不瞭解,還誤認羅馬拼音為:如天書般的拉丁文。)

隔年4月21台中大地震,台灣新民報主辦「賑災音樂會」,文也事忙,無法返鄉,但仍寫作<賑災歌>,共襄盛舉。

返鄉表演結束,回到東京,文也的故鄉情依然澎湃,他將「城內之夜」改寫為<台灣舞曲>,然後又改寫成管絃樂曲,為了掌握寶島精神,他常與台灣人交往,幾次應蔡培火之邀,到蔡氏經營的「味仙餐廳」聚會合影。

のぶ子為妻

1934年9月27日與相戀多年,小他一歲的瀧澤女士結婚,戶籍遷入大哥繼任戶長的三芝,妻子冠夫姓為乃ぶ(音Nobu乃為の之古字)。

瀧澤的祖先是日本戰國時代村上武將的部下,算是武士的後代,母親早逝,父親企業有成,大力反對女兒與殖民地台灣人交往,奈何敵不過愛情的力量,演出私奔故事。

乃ぶ小姐擅長繪畫,兩人收藏許多畫冊、唱片、詩集,經常赴日比谷公會堂欣賞歐洲名家的演出,魯賓斯坦、海飛滋、克萊斯勒,票 價再高,也在所不惜。兩人最喜歡到TAD咖啡廳與文藝好友欣賞古典唱片,為了延長咖啡的啜飲時間,或讓咖啡不能喝,他們會加上五顆方糖,一邊讀總譜一邊聽音樂。結婚後,面對不食人間煙火的藝術家丈夫,乃ぶ只能認命,經常變賣首飾渡日。

柏林得獎

自稱生於「南方白鷺之島」的文也,第二號作品<白鷺的幻想>更是成功描繪了寶島田園風光,芭樂、龍眼、蓮霧、相思樹、竹林、水牛、土角厝、王留公圳,維繫著無法割捨的故鄉情。其他佳作相繼問世後,他積極參加比賽,因為不參賽就無法被演奏,或許不是學院科班,或許是歧視二等國民,成績老是屈居第二,與冠軍無緣。為此,乃ぶ的父親顧慮到女兒的幸福,暗地裡拿出資金、運用人脈,推展女婿的音樂,只是文也並不知道有此大金主存在。

1936年第11屆奧運會在柏林舉辦,承襲希臘傳統,同步舉辦國際藝術競賽,分別有繪畫、詩歌、雕刻、作曲、建築等項目,江文也的管絃樂版<台灣舞曲>,通過作曲家聯盟的甄選,再由體育協會推舉,於3月代表日本參賽,台灣報紙曾有熱烈報導。

8月宣佈結果,得到當時歐洲四位名作曲家評審的青睞,獲得「入選外的佳作」(入選三名,文也等於第四名),當「認可獎」(或稱特別獎)獎牌從柏林寄到東京的作曲家聯盟,卻遭受到聯盟刻意淡化,連返國的奧林匹克委員被報紙採訪,也只低調輕描淡寫。這是因為同時參賽的四位作曲家山田耕筰、伊福部昭、諸井三郎和萁作秋吉的作品都落選了,這四位樂壇知名人物,竟然輸給26歲的殖民地人,內心都不好受。樂壇議論著:「台灣舞曲沒啥技術嘛!只因東方風味引發歐洲人好奇而已。」文也當然不服氣,把獎牌拿給報社朋友看,「東京日日新報」馬上於9月11日大幅報導,刊登獎牌、照片及樂譜。當然囉!「台灣日日新報」亦馬上跟進,以頭條報導,文化人都開始注意這顆東方的彗星。

 

【附註】

 

筆者大二時,在舊書攤買到1936年的台灣舞曲,以為江文也是日本人,後見許常惠著「台灣音樂史」,介紹江只有一、二行:「江文也,淡水人…….」。1981謝里法、張已任、韓國金黃皆自然延用,直到吳玲宜碩士論文,查出戶籍資料,才改為三芝。筆者主編教科書,首度介紹江文也,及1995.6.12於中國時報,發表兩位夫人來台後的文章,均以「三芝出生、廈門成長、東京成名、憧憬北京、心繫蓬萊。」描述其一生。未料,只隔兩天,時報報導虞戡平拍攝影片,江文鍾告知:「弟弟出生在大稻埕」,筆者始廣為宣傳。2003年12月24日,中央研究院「江文也研討會」,所有的論文皆稱三芝出生,筆者以聽眾身份提出資訊,馬上引起三芝鄉親抗議。感謝周婉窈博士深入調查,也感謝日本人的戶籍建構,更感謝三芝鄉公所人員,証實江家於明治39年,即1906年3月9日,將全戶戶籍從<艋舺>遷到三芝,但同年10月江長生一戶即「寄留」於大稻埕,且數度更改「寄留」地址,1922年之前都在大稻埕附近。因此大哥說弟弟出生在大稻埕,但戶籍確在三芝,兩地都可引以為榮。就像結婚後,乃ぶ冠夫姓,叫江乃ぶ,戶籍在三芝,寄留地卻在東京。至於童年歌謠,係依據高慈美回憶加以推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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