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國民黨的牢

日本投降前,物價飛漲,民不聊生,1945年6月,北京師大日籍系主任,竟然為了安置另一位日本教授,未發聘書給文也。突然失業了,只好暫時到山區台灣人開的煤礦公司上班養家。8月15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江文也欣喜若狂,好友老志誠勸他躲一陣子,他卻反而叫韻真把管絃樂作品<孔廟大成樂章>手抄總譜,寄給李宗仁轉呈獻給蔣介石政府,沒想到,不是新民會會員,卻因幫新民會譜曲<會歌>與<旗歌>(缪斌作詞),為電影配樂<大東亞民族進行曲>(楊再蚺作詞)等,反而被關到戰俘拘留所十個月。但是天性樂觀的文也在牢裡並不以為苦,反而利用大量時間研究中醫推拿,特別是家中一本中國已失傳,日譯的「針炙學」,讀到都背起來了。他把牢友當成實驗對象,幫人推拿治療,博得好評。獄外韻真則到台灣同鄉會上班,以免無米之炊。

天主教聖詠

出獄後,經獄友介紹認識雷永明神父,邀請他為北平方濟堂聖經學會譜寫中國風格的聖詠,非天主教徒亦非基督教徒的他開始做彌撒,完成了上下兩大冊聖詠。接著就頭痛了,戰後百廢待舉,根本不可能出版,文也想出一計,請印章店刻音符圖章,和韻真兩人一個一個蓋上音符,再由韻真用娟秀的工筆字,將歌詞填寫上去,送到印刷廠。 

透過教會宣教,這些聖詠傳到南京、上海,廈門、香港,也傳到海南島、台灣,更傳至比利時(江明德曾在皇家圖書館遠東部,看到江文也作品目錄及聖詠)。在兩岸不相往來的年代,江文也的天主教聖詠是唯一在故鄉被神父、修女傳唱40年的聲音。其他大概只有1947年台灣省政府交響樂團由蔡繼琨指揮演出<台灣舞曲>而已,之後進入戒嚴白色恐怖年代,陷匪的人等同匪諜,江文也三個字消失了,第二次演出此曲已是相隔43年後,張己任指揮台北市立交響樂團。

無法回北京師大工作,江文也每天騎腳踏車到北平郊區的回民中學教書,直到1947冬天,才被北平藝術專科學校徐悲鴻校長及趙梅伯系主任聘請任教,他和校長是英雄惜英雄的知音,還以推拿治癒徐悲鴻的不適,獲贈「奔馬圖」。這一年,恩人楊肇嘉到北京時,就在江家聽了一整天,文也在日本灌製的唱片。

1949年,中國共產黨取得政權,朋友們要他避難,有相邀回台灣的,也有擬聘任到香港的,文也卻決定留在北京,他天真的認為政治風暴就像颱風,一下子就會過去。

當年冬天,文也與藝專同事齊赴天津,參與「中央音樂學院」建院工作,每週往返京津兩地,在火車上完成許多作品;<鄉土節令詩><廈門漁夫舞曲>以及依據郭沫若長詩譜曲的<更生曲>。隔年,由謝雪紅的朋友楊克培介紹,加入「台灣民主自治同盟會」。

中央音樂學院是中共總理周恩來力邀馬思聰創辦的(1958遷校北京),當紅的國家首席音樂家,經常出國進行文化外交的馬思聰,非常敬重江文也,讓他在教學和創作兩方面都有穩定的發展,再加上廣東海豐人的馬思聰,母語是閩南話,兩人相知相惜。

創作紀念屈原的<汨羅沉流>之外,音樂家開始想念家鄉,焦點從中國游移到台灣,將謝雪紅的歌詞融入<第三交響曲>,又以鄭成功的故事寫作<第四交響曲>,這些作品融入豪放粗獷的北管樂,以及婉約細膩的南管樂,展現閩南風情。

反右與文革

么女小艾在1957年初出生,秋天爆發了「反右派運動」,政治冷感的音樂家,竟然被劃為右派份子,撤銷教授職務,留用查看,先被調到函授部編寫教材,後來派去圖書館整理書籍。這幾年,小艾要到院子玩,都要先向同伴說:「我出身不好,你們可以跟我玩嗎?」令誰聽了不心酸呢!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歷時十年,悲慘荒誕的大浩劫「文化大革命」於1966年6月爆發,因為認識謝雪紅,一開始就被列為主要的鬥爭對象。先是被罰,每天揹著籮筐打掃十幾個廁所,讓學生們印象深刻:「這老頭子把廁所掃得真乾淨」。後來又和院長馬思聰等人,被紅衛兵抄家,唱片、圖書、樂譜、手稿都被抄走,還被剃光頭,跪在地上向「偉大領袖」請罪。馬思聰投奔自由了,江文也卻動彈不得。

韻真也一樣,被亂刀剪髮,跪在家門口交代夫婿的罪狀後,吞金自殺,被文也灌下「三兩香油」救活了,文也要她珍惜二十多年的和諧感情,勇敢地為子女活下去。之後韻真被趕出北京,投靠湖南的次子江小也。60歲高齡的江文也則和全院師生,下放到保定勞改,因過勞而吐血,身體虛弱不堪,命運如此悲慘,他還說:「這是風神的惡作劇」。

心繫蓬萊

在「反右」的悲慘逆境中,音樂家更想念家鄉,拋開痛苦,埋首整理自己三十年來收集的一百多首台灣民歌,以「茅乙支」的筆名編曲,也改寫<台灣山地同胞歌>,自認是:「盡了對台灣同胞的一份義務」。他懂得苦中作樂,仍帶著家人出外爬山、划船,也從不抱怨,只幽幽然說:「待知己於百年後」。

文革末期,63高齡,終於回到北京,繼續圖書館的資料整理工作。1976年,四人幫垮台,文化大革命結束,江文也獲得平反,預感自己來日不多,立刻重拾創作之筆,開始構思管絃樂<阿里山的歌聲>,終因勞累過度爆發腦血栓,再加上護士拿錯藥,導致長期癱瘓。

江文也三個字已經消失四十幾年的台灣,於1981年突然出現了謝里法、張己任、韓國鐄三位教授的研究文章,平地一聲雷,帶來「江文也的震撼」。海峽兩岸,認識關切江文也的人開始撰文,也開始演奏他的音樂。1984年,旅居美國的文化醫師林衡哲出版了第一本專書;1987年,台灣政府宣佈解嚴,開放黨禁、報禁及教科書,上揚唱片陸續出版了他的CD。

在北京,當文也從人民廣播電台聽到自己的作品,臥床無法言語的他,只有靜靜淌下熱淚。極少聽到父親作品的五個孩子們,捧著人民出版社剛出爐的樂譜,已無法與父親共享。

1983年10月24日,江文也終於如其手書便箋:「繼續奮鬥,用盡最後一卡熱量,然後倒下去,把自己交給大地就是了。」留下未完成的<阿里山的歌聲>,這部管絃樂曲分為五個樂章,<出草><山歌><豐收><月夜><酒宴>,其中<山歌>是幼年聽母親唱的,曠野風味的旋律深植心中70年,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情感糾葛,與作品第一號的「台灣舞曲」,顯現他的民族情感認同,創作始末都是心繫台灣,竟還有人忍心說他不是台灣人!另外,他用交響曲來寫作一生,<第一交響曲—日本><第二交響曲—北京><第五交響曲—台灣>,波濤洶湧、壯闊瑰麗,以現在流行的「無國籍料理」說他是「無國籍音樂家」,似乎也是一個註腳。

九年後,1992年6月,台北縣文化中心劉峰松主任成功策畫「江文也紀念週」,出版樂譜、文集與CD,掀起第二波研究熱潮,除了兩岸學者研討會之外,並邀請兩位夫人來台,炎炎夏日的某天,下機後,乃ぶ女士與韻真女士各自直奔仁愛路福華飯店,首次見面的歷史性一刻,將江文也首度列入教科書的紀念週籌備委員,也是建議邀請兩位夫人來台的筆者,突然想起:「今天6月11日,是江文也的生日」,在場眾人都驚訝不已,雖然主辦單位並未特意選日,卻讓兩位偉大的江夫人,在首次旅台的飛機上,特別感謝主辦單位的用心,因為她們都記得這一天(雖然不是農歷5月5日),是丈夫在美麗的福爾摩沙誕生的日子。

【後記】一、

 

本文資料來源除前言及內文所提之外,還參考下列人士的文章,特此感謝:江小韻副處長(中央音樂學院)、俞玉滋教授(北京)、劉麟玉教授(東京)及許雪姬、鍾淑敏三位教授(台北)。

二、

歡迎加入江文也樂友會,共同策劃音樂會及作品出版,請上網台北音樂教育學會 www.taipeimusic.org.tw 或傳真(02)23257765

三、

江大師過世未滿50年,請樂友尊重其作品之著作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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